【帕金】三月的风和往后的你
01.
风从远处的山岗上吹来，带来了绵密的花香，青石板旁边的鹅卵石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。
少年前额的碎发微微翘起，抬腿，踏上了青草地。神庙坐落于半山腰处，门前的木台阶因为信徒的到来而有些微微磨损。
与这样平和的景象完全不同的是，山脚下的村庄只剩下死寂。
村落距离这座山很远，清苦的日子已经是最为平常的东西了，农忙时节倒是热闹祥和，陆陆续续会有人来这座山神庙，祭拜这庇护一方土地的神明。
可天有不测风云，今年不知道为何颗粒无收，饥荒席卷了这块土地。
金站在最高的那块土坡上，将万里之景尽收眼底，也看到了那一座即将失去人气的、于黑暗中消失的村庄。
金是这里的山神，也只是一位最为普通的神明。他可以护风、护雨，也可以将神的祝福赠予信徒，可他也只能这样做，因为他永远被困在了这座山里。
他能听见，信徒死亡的悲鸣、生存的欲望、以及饥荒中展露无余的丑恶。
轻声叹息，金走向神庙内，长袍拖在地上却仍旧一尘不染，如同最虔诚的梵音掉落于这无人之境，又如落了一地的珠玉仍旧无瑕。
他是个神明。
悲悯又无奈的神明。
将香火熄灭，金不再去看那副景象。
他是个神明。
是个救不了信徒的神明。
金本以为在数月之后只有死一般的寂静，可帕洛斯的出现完全在意料之外。
白发男孩皲裂的双手轻轻放在大红的木门上，颤颤巍巍想要推开却又仿佛缺失了最后的力量，只是微微喘息，直到金推开门，握住了男孩的双手。
金向来不以真身示人，他只会混在参拜的人群中看那些明亮的笑容，听那些闲谈的话语。可今天他破例了，因为眼前的男孩，也许是村庄中的最后一位幸存者。
金揉揉男孩的头，擦去了男孩脸上的污渍，一道道裂口暴露在眼前，挨过饥荒的痕迹明显地布满脸颊、那干瘦的、毫无血色的脸颊，唇色苍白。几块破布挂在身上，黄沙卡在伤口里，他不抬头，也不吭声。
直到金询问他的名字时，他才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的微笑，传达出拙劣的笑意：“帕洛斯。”
“你可以救我吗？”帕洛斯仰起头，直白至极。一个孩子最简单的渴望不经过任何包装，就这样透过空气传递给了金。
“当然。”金将帕洛斯带进神庙里，关上了门。像变戏法般变出了一桌子菜肴和一碗清水，他尽可能温柔地对着帕洛斯道：“吃吧。”
帕洛斯打量了他几眼，拿起那双筷子，手臂由于精疲力竭而发抖，却又急切地低下头狼吞虎咽。
金有些心疼，心疼那本该灿烂的生命于时快要枯竭，思考片刻，金询问道：“其他的村民，没有想要过来吗？”
“他们不相信神明真正存在。”帕洛斯有些奇怪地看了金一眼，剩下的半句并没有说出口，而是默默放回了心底。
——包括我
他们的信仰，是他们所认为虚无缥缈的不曾存在的神明，与死亡相比，如鹅毛与泰山的差距，怎可相提并论？
叹息声轻轻响起，随即又微笑着接下了话：“那你相信我吗？”
“嗯，我相信你，山神大人。”帕洛斯抹了抹嘴角，回以一个笑容。
“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。”
帕洛斯在这里住了几天，最后决定离开这里，因为山神大人太过温柔了，温柔至极便如同假象。
临走之前，金将食物和衣服放进包里，再三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。
帕洛斯点头，将包裹抱在自己怀里，如同护食的狼崽：“再见了，山神大人。”
02.
六年后的村庄迎来了新的居民，换发了生机，可再也没有人来到这座神庙。木板门上堆积了灰尘，由于雨水和日光的交替而变得坑坑洼洼残缺不全。
这位神明失去了他的信徒。
信徒们埋在地底，与青山一同长眠。
三月底，田间的油菜花开了，漫山遍野的金黄点缀于嫩绿之上，杨柳青青江水平，映山红开得悄然，布满林间。
金就靠在门前，等那一抹天光乍现。
被遗忘的神明在这里等了太久，失去了信徒他迟早会消失，可这并不能让他觉得可惜。
因为他是神明，是守护一方土地的神明。
摘一朵花放回庙堂前，他静静坐下，看最后一只蜡烛燃烧，这是信徒的最后一份礼物，从今往后，还有谁会记得自己呢？听风起，看日升，寻野鹿，似乎这样就已经够了。
等待某个时刻沉睡，也算看尽了百态。
金拍了拍身边的柱子，这一拍抖落了不少灰尘：“谢谢你啊，老朋友。”
“陪了我这么久。”
从梁上落下一只燕子，站在金的肩头歪了歪脑袋，由于长期陪伴着金，也有了些灵性，似是不解地看着金。
“只可惜，我以后不能陪着你了。”金笑着，不曾皱眉。
“你说当年的人们若是都来这里祈祷。”
“他们就不会死了。”
“可为什么不信我能救他们呢？”
知道不会得到回答，金只是摇了摇头。
最后一点信仰之力即将消逝，金已经准备好了闭上眼睛。可刹那间极其微弱的火光于心中亮起，微弱到几乎要被黑暗吞没，却又始终不曾熄灭。
这样的信仰之力金从未见过，因为从来没有哪一位信徒的信仰如此微弱。
好听的嗓音从门外传进来：“山神大人？”
是帕洛斯。
记忆里狼狈的模样和眼前这个温润的男人的容貌悄然重合。
“您好啊，又见面了。”
金微微讶异，又有些感动，原来这么久了，还有人记得自己。
03.
虽然帕洛斯已经长大了，但在金的眼里仍然是个小孩子，金不知怎么就心情明朗了起来。
“……”
“陪我看看花吧。”
金在帕洛斯诧异的神色中牵起他的手，指尖的温热与冰凉相触碰，温柔缱绻。
金带着人往庙后面走去。
是一片桃林。
此时的花开得正茂盛，绿叶也冒了头，只是地上吹落的花瓣未免让人觉得脆弱。
“……你的身体…很不好吧？”金看着帕洛斯，他的脸色并不红润，甚至有些病态。
“因为当时挨饿，肠胃一直都很差。”
“不过我已经很幸运了，因为只有我活下来了。”
听到这里，那本不该有的愧疚又淤积在金的心里。
为什么一定要是山神，为什么一定要被困在这里，为什么自己救不了他们。
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。
注意到金突然暗下去的眸光，帕洛斯露出笑容，似乎又略带歉意：“那么山神大人，愿意帮帮我吗？”
我受够苦了。
一定会帮我的吧。
因为他是个神明。
纵使我不相信他。
金愣了神，自己再一次被人所需要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段热闹日子，种高粱的老伯拿着蜡烛，身后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摆些水果在烛火台前，还有几个妇女跪在蒲团上祈祷着今年的收成一定要好。
收起回忆，金点头答应：“好啊。”
但是金的力量完全取决于信徒，那么微弱的信仰，耗尽了以后，自己也快要消失了吧。
但是他的存在，本就是为了庇护。
因为他是个神明。
金走向帕洛斯，噙着一抹笑，缓缓开口，似是古老佛寺里的诵经声，又似河畔那最嫩一抹春意，穿过心脏，流过身体，最后映入眼眸，落入耳中。
“那么，我以山神的名义。”
“赐予你健康。”
“因我的歉意。”
“赐予你荣华。”
“愿你一生，喜乐安平。”
这是我最大的祝福，我虔诚的信徒。
帕洛斯能感受到痛苦远离身体，可常年受苦，这会却反而怅然若失。
我真是个自私又胆小的人啊。
可我没有错。
帕洛斯低着头，眸色深沉，远处山上的乌云飞入眸中，带走明亮的色彩。
这个神明，还真是蠢啊。
为什么要帮我呢？
为什么要帮我这种人呢？
如果他知道我从未信任过他，大概会难过吧。他从不知道，当年的我不是因为信仰才来到这里，而是因为走投无路而已。
可我又偏偏要接下这沉重的善意。
“山神大人。”
“嗯？”金眨了眨眼，将已经透明的手放到身后。
“……”
“你知道吗？我从来没有信任过你。”
金失笑：“怎么会呢。”
“你一直信任着我啊。”
“我的心脏，一直都能感受到。”
帕洛斯抬起头：“我……”
“嘘——”金打断了他的话“让我安静地睡一觉吧。”
“你是我最后一位信徒。”
“无论虔诚与否，我都爱你。”
身体化作萤火，在日光中看不分明。
帕洛斯恍惚间伸手想要抓住什么，却什么都触摸不到。
温柔是罪.
——
帕洛斯没有想到，一年后的他还能看见那位已经消失的山神。
亦或者说，他仍旧不能相信自己对他的执念竟如此之深。
每一天去换贡品，去点烛火，去扫台阶，哪怕明知这里的主人不会再出现。
又是一个春季，金黄的油菜花更胜去年，帕洛斯一抬眼就看见那金发山神坐在台阶上，双手撑着下巴，任由微风卷起额前碎发。
“我爱你，我的神明。”帕洛斯兀自笑了起来，那笑容，是从未有过的耀眼。
他看见神明拉起他的手，然后跑过漫山遍野的野花和野草。
温柔是罪
也是解药
—END—
